中国语文 1995年第6期 (总第249期)

 文字学和文字类型学

周 有 光

一 文字类型学在文字学中的地位

文字类型学是研究人类文字分类的学问。它是比较文字学的产物，它又反过来推进比较文字
学的研究。比较需要分类，分类需要比较。生物学、语言学、以及其他多种学问，都是从分
类学开始而逐步深入科学领域的。文字学也是如此。
文字类型学是研究人类文字史和人类文字发展规律的前提。离开类型学的研究，人类的多种
文字将是各自独立，彼此无关。这样，文字就不可能有宏观的和综合的研究，文字学也就难
于成为一门有系统性和规律性的学科。这好比如果没有生物分类学，世界上的无数生物就是
神造天设、一盘散沙，还能有什么生物学和进化论呢?
中国是首创文字学的国家。许慎的《说文解字》在一千九百年前提出汉字分类法(部首法)和
汉字的造字和用字原理(六书说)。十九世纪，西欧学者发现和释读了两河流域的丁头字、
埃及的圣书字和多种古代文字，开始对不同的文字进行比较研究，开辟了比较文字学的新领
域。
中国的文字学以汉语汉字为范围，主要用微观方法，深入探究汉字的起源，以及形音义的演
变，又名汉字学。西欧把人类的全部文字作为范围，应用宏观方法，寻求不同文字之间的相
互关系和发展规律，建立了包含汉字在内的文字学。文字类型学是扩大和深入研究文字学的
基础。
文字学和文字类型学既是古老学问，又是新兴学科，虽然根基已经树立，但是枝叶尚未繁茂
。这门学科，牵涉甚广，难度太大，许多问题有待深入耕耘。

二 文字类型学的系统观和发展观

进化论把所有生物作为一个系统来观察(系统观)，探索不同生物之间的演变关系(发展观)。
这一新学说的提出，当时难于得到西方知识界的理解。"从猿到人"，有这样的事情吗?一位
有名的英国学者对达尔文说：你的祖先才是猴子，我的祖先不是猴子!没有人见过猴子变人
，也无法在实验室里进行猴子变人的实验。但是，经过长期的、多方面的宏观和微观的科学
考察和论证，进化论终于打破直觉想象而成立了，并且成为西方知识界的常识。
文字类型学应用系统观和发展观，更难得到知识界的理解，文明古国尤其如此。汉字在东方
使用了三千多年，跟西方的字母风马牛不相及。二者显然是彼此并立的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字
系统，其间没有发生过什么演变关系。汉字三千多年没有变成字母，在其他国家也没有见到
表意文字自行变成表音文字。所谓从表形到表意到表音的文字发展规律，缺乏事实左证。英
文里晚近产生大量字母缩写，证明表音文字正在变成表意文字。汉语是音节分明的语言，适
合使用音节分明的汉字；英语是有词尾变化的语言，适合使用分析音素的字母；语言特点决
定文字特点，这才是不同文字的形成原因。这样的说法，在中国颇为流行。
十九世纪以来，H.C.Rowlinson,J.F.Champollion和其他许多位卓越的文字学家和考古学家
，殚精竭虑、深入探索，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惊人发现，对人类文字的演变规律，形成了深层
的科学论断，改变了旧时代的直觉想象。
丁头字和圣书字的释读成功，以及跟汉字进行的比较，发现它们的外形虽然迥然不同，而内
在结构如出一辙。六书同样可以用来说明丁头字和圣书字的造字和用字。跟人们的想象相反
，这三种古典文字竟然属于同一类型。丁头字从苏美尔经过阿卡德、巴比伦和亚述，传到诶
兰和波斯，发生从表形到表意到表音的演变。汉字从甲骨文、篆书变为隶楷，传到日本发展
出假名音节字母，也是从表形到表意到表音的演变。东巴文中间包含语句符号和音节符号，
后来又产生哥巴音节文字，这是在一个民族内部自行发生从表形到表意到表音的演变。这类
例证，在比较文字学的研究中经常发现。
西亚两河流域和北非尼罗河流域，创造文字比黄河流域早两千多年。字母在西亚产生，约当
东亚的甲骨文时代。字母不是天上掉下来的，它是经过两千年的传播和演变，从丁头字和圣
书字的母体中脱胎出来的。微观的短期观察难于见到发展，宏观的长期研究才能发现演变。
经过几百年、几千年的悠长岁月，主要在传播到不同民族之后才发生的演变规律，不可能被
一般知识分子用旧有常识来理解。至于要打破知识禁忌，更不容易。
英文里出现科技缩写，那是一种文字的辅助手段，没有改变英文的拼音文字性质。汉字被语
系不同的日语和朝鲜语所使用，印度字母成为5个语系的35种以上语言(包括跟汉语同属汉藏
语系的藏语)的文字，这是文字随文化(宗教)而传播的经常现象，只能证明语言特点并不决
定文字特点。自从西方学者发现文字从表形到表意到表音的发展规律之后，还没有发现逆向
演变的现象。

三 各家文字分类法简述

文字史和文字学的研究者都重视文字类型学，提出了多种文字分类法，下面简略叙述几种。
各家分类法，都应用了系统观和发展观，列出从表形到表意到表音的发展过程。为了缩短本
文篇幅，说明从略。各家分类法，优点中可能有缺点，缺点中可能有优点，这里也不作相互
的比较和评论。
(一)泰勒分类法(I.Taylor:The Alphabet,1883,1899)
A表意文字：1图画。2图形符号。3语言符号。
B表音文字：1音节符号。2字母符号。

(二)迪龄格分类法(D.Diringer:The Alphabet,1947)
A文字胚胎：1图像和魔符：岩画；2备忘设计(结绳、编贝)；3象征信号。
B真文字：
1图形文字(埃及、两河流域、腓尼基、克里特、西班牙、法国南部、中非、北美、澳洲)。
2表意文字(马亚、阿兹特克、汉字、北美、中美、非洲、波利尼西业、澳洲、Yukaghir)。
3过渡文字：表意兼表音(两河流域、埃及、克里特、希梯特)。
4表音文字。a音节文字(后期亚述、叙利亚、塞浦路斯、日本假名、西非、北美)。b
字母文字(古希伯来、腓尼基、阿拉马、希腊、厄脱鲁斯克、罗马、近代各国)。

(三)格尔伯分类法(I.J.Gelb:A Study of Writing,1963;Forms of Writing,1974)
A无文字：图画。
B文字：
1文字前奏：义符文字。
2描写和代表的符号。
3认同和示意的符号。
4完备文字：表音文字。a语词和音节文字(词符文字)(苏美尔、埃及、汉字)。b音节
文字(腓尼基、希伯来、阿拉伯、线形B、假名、Cherokee)。c字母文字(希腊、拉丁、芬
兰、英文、法文)。

(四)希尔分类法(A.A.Hill:The Typology of Writing Systems,1967)
1述意符号。a.图像符号(美洲印地安)。b.约定符号(结绳)。
2语素文字(苏美尔、埃及、汉字、马亚)。
3音位文字。a.多音位文字(线形B、假名、Cherokee)。b.部分音位文字(埃及、希伯来、
阿拉伯)。c.单音位文字。
4字母文字。a.语素和音位字母文字(英文、朝鲜文)。b.音位字母文字(希腊、芬兰)。

(五)桑普森分类法(G.Sampson:Writing Systems:A Linguistic Approach,1985)
1义符文字(Yukaghir)。
2语符文字。
3词符文字。a.多语素单位文字(词)。b.语素文字(汉字)。
4音符文字。a.音节文字(线形B、假名)。b.音素文字：b1.辅音文字(腓尼基、希伯来、
阿拉伯)。b2.元音和辅音文字(希腊、拉丁、英文、法文)。c.特写文字(朝鲜文)。

(六)德范克分类法(John De Francis:Visible Speech,1989)
A图画，非文字：(岩画、UrukIV符号、Yukaghir、美洲印地安图文)。
B文字：
1画谜符号。
2音节文字系统。a.纯音节文字系统(线形B、假名、Cherokee、彝文)。b.语素和音节文字
系统(苏美尔、汉字、马亚)。c.辅音文字系统。
3语素和辅音文字系统(埃及)。
4纯辅音文字系统(腓尼基、希伯来、阿拉伯)。
5字母文字系统。a.纯音位文字系统(希腊、拉丁、芬兰)。b.语素和音位文字系统(英文、
法文、朝鲜文)。

(七)依斯特林分类法(V.A.Istrin《文字的产生和发展》1965，左少兴译，1987)
1句意文字。a.图画字。b.约定符号(图腾、禁忌)。
2表词文字。a.表意字(联系词义)。a1.表词字(苏美尔、汉字)。a2.现代符号(数字、
科技符号)。b.表音字(联系词音)。
3词素文字。a.表意词素字。b.表音词素字。
4音节文字。a.任何音节(亚述-巴比伦)。b.开音节(克里特-迈锡尼、日本假名)。c.元
音或辅音加a音(印度婆罗米、怯卢、天城体梵文)。
5音位(音素)文字。a.辅音-音素文字(腓尼基、乌加里特、希伯来、阿拉马、阿拉伯)；
附加元音标记或上下符号。b.辅音和元音-音素文字(希腊、拉丁、俄罗斯)。

(八)王凤阳分类法(王凤阳《汉字学》1989)
A提示语言的文字(史前文字)。1图画提示文字(图画文字)。1a提示事件的图画文字
(提事文字)。1b提示语句的图画文字(提语文字)。
B记录语言的文字(有史文字)。
1衍意系统(表意文字)。a.象形表意文字(象形文字)。b.记号表意文字(记号文字)。
2衍音系统(表音文字)。a.音节表音文字(音节文字)。b.音位表音文字(音位文字)。
四 文字的三相分类法
各家提出的大都是平面分类法。本文作者在比较研究了多种分类法之后，尝试提出一种立体
分类法。任何文字都有三方面的特征，称为"三相"：符形相、语段相、表达相。每一方面
的特征都可以分为几个层次。(参看周有光《文字类型学初探》，《民族语文》1987年6期)

1符形相：图符，字符，字母(音节字母，辅音字母，音素字母)。
2语段相："长语段"篇章，章节，语句。"短语段"语词，音节，音素(音位)。
3表达相：表形，表意，表音。
根据三相分类法，得到如下"三相分类表"：

符形语段表达法
简称
图符章节、语句表形表形文字
图符和字符语句、语词表形和表意形意文字
字符语词、音节表意表意文字
字符和字母音节和辅音表意和表音意音文字
音节字母音节表音音节文字
辅音字母辅音表音辅音文字
音素字母音素表音音素文字
  符形说明。图符是实物的素描，可以望文生义。有些甲骨文保持图符的本色。大篆和小篆抛
弃图符的某些特点，没有脱离图符的基本性质。隶书和楷书是人为的假定字符，笔画繁复，
没有规范化。草书和行书是流线体的字符。字母不仅笔画简单，而且经过规范化，从无定数
变为有定数。汉字有三体：图形体(甲骨文、大篆、小篆)、笔画体(隶书、楷书)、流线体(
草书、行书)。丁头字只有两体：图形体(早期)、笔画体(丁头体)，没有流线体。圣书字也
只有两体：图形体(碑铭体)、流线体(僧侣体、人民体)，没有笔画体。
语段说明。按照语词次序书写语言的成熟文字，没有表示长语段(篇章、章节、语句)的符号
。原始文字常用长语段符号。东巴文中一个图符(例如野兽头形)可以代表"太古时候"这个
词组，另用7个音节图符同样可以代表这一意思。最近发现，湘南瑶族曾经有代表长语段的
"城步瑶字"，但是用字符而不用图符。在现代汉字中，代表语词的"词字"大约占三分之
一，代表音节的"词素字"大约占三分之二。日文中一个汉字代表一个或几个音节，但是一
个假名只代表一个音节。朝鲜的谚文字母，本身代表音素，合成的方块代表音节。
表达法说明。表形的图符大都后来变成表意。隶变以后，汉字不再表形，"隶变以后无象形
"。现代汉字有三分之二是表音的音节字符。字母不一定表音，缩写往往表意。
"三相"不是同步前进的，而是交叉前进的。例如：图符可以代表音节，也可以代表语词。
字母可以代表音素，也可以代表语词(科技术语)。
任何文字都可以在上面"三相分类表"中找到自己的位置。例如：甲骨文或篆书的中文是：
图符+语词和音节+表意和表音=意音文字。现代中文是：字符+语词和音节+表意和表音=意音
文字。现代日文是：字符和字母+语词和音节+表意和表音=意音文字。汉字和谚文的混合朝
鲜文是：汉字字符和谚文字符+语词和音节+表意和表音=意音文字。全用谚文的朝鲜文是：
谚文字符+音节+表音=音节(音素)文字。对每一种文字按照"三相分类法"作详细的类型学
分析，是文字学的基础工作。
(周有光  北京 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 100010)